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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东去的浪漫还是长歌(小说三题)

时间:2023-12-21 15:02 来源:北京华艺网 作者:远山 阅读:

东去的浪漫还是长歌(小说三题)

远 山

雨雪风霜

倔立村口沧桑成树

枝枝蔓蔓伸长手

梦里醒来

抓挠我

山一程水一程的

乡愁

——作者题记

这次休年假,山娃先去看了舅舅。前年春天,舅舅在路上骑车,头一晕倒在了马路边。他有高血压,心脏还做过支架,这回重了些,让他和全家猝不及防。

赶紧送县医院抢救,表弟说:“词作家阎肃,就是这个病。”意思是很危险。山娃说:“人跟人不一样,再说你爸爸比阎肃小20多岁哩。”就托人转到宣武医院,舅舅很快就见好了:下地走路,见人聊天,一如往常。全家甚是欢喜。

上了年纪,舅舅只是十二分地怀旧,眼前的事扭头就忘,老远的事越久越记得清楚。总想念乡下老家,一有空就让表弟开车带他回去,哪怕只在村北头的山坡上坐一会儿。

这次,山娃正好休假赶上了,便陪舅舅一起回老家转一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舅舅回忆,遂想起许多陈年旧事。

岁月长河,东去的浪漫还是长歌。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我相信心中的阳光,永不会褪色。

过 年

有了心事,山娃总爱找他的朋友诉说。山娃最好的朋友,是村东的那棵大杏树。

大杏树是山娃的爷爷的爷爷栽的,有120多岁了,枝枝干干张开可以怀抱半个村庄。酷暑天,或下雨了,全村男女老少集体到树下乘凉或避雨,谁也不用戴草帽。

对山娃来说,更关键的,大树是他的知心朋友,有了心事,山娃愿意和他这个好朋友交流。山娃都9岁了,正上小学三年级。已到了有心事的年龄。

山娃最大的心事,就是:班里15个同学,人人左胳膊上都戴了红牌牌,就他胳膊上光滑出溜啥都没有。左胳膊高高一挥,阳光照亮的红牌牌神气十足,牌牌上有三个激动人心的字:红小兵。白天眼馋这个红牌牌,夜里心惊肉跳地梦这个红牌牌。红牌牌成了山娃的理想,成了山娃的追求,成了山娃的命。

火红的年代,人人都要上进,都时刻准备着,都想当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山娃太想太爱这个红牌牌了,想急了爱急了难以自控的时候,山娃只好向同学摇尾乞怜:“我摸一下行不?”有心肠好的同学,就可怜他摸一下。山娃两根手指轻轻一点,触电似的,烫手哩,五脏六腑也火烧火燎,如同上了蒸笼,热气就顶了锅盖从头顶呼呼直冒。

“我咋就戴不上红牌牌呢?”山娃爬上大杏树,仰卧一根粗干如同靠在朋友的宽背,右手握一杆细枝如同攥住朋友热情的手。

“学生吗,要好好学习,成绩不含糊。”微风吹动树叶,大杏树语重心长地说。

“语文算数,背诵语录,我门门第一。”山娃对大杏树说。他是个爱读书肯用功的孩子。

“你还要多做好事,光学习好不行。”又刮了一阵微风,大杏树深情而慈祥地说。

“每日天不亮,我头一个到校,先去井上给老师打两桶水。每堂课刚下,我就兔子一样蹿上讲台,抢板擦擦黑板。每天放学了,我都要先把教室的地潲湿,然后再把每个角落打扫干净,把桌子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像我们列队出操一样。还有就是,我每个月都要掏一次厕所,除了男厕所,女厕所我也掏,掏净了屎尿,我还打好几桶水冲一冲,老师同学都说比猫舔得都干净,绝不是猫盖屎,好几个同学还竞相端着碗进里面就餐。这几样事,上学三年,我坚持了三年。连毛主席都夸我: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咋还不够条件,红小兵就是毛主席的兵,老师怎么连毛主席的话也敢不听?”山娃抱住大树,就像抱住了老师,就像抱住了公社书记,就像抱住了毛主席,他竟“呜呜呜呜”哭起来,鼻涕眼泪满面汪洋,小小男子汉的颜面都顾不得了。

大杏树枝枝杈杈激动了,五脏六腑好一阵子翻江倒海,山娃听得真真切切。但是,大杏树还是摇了摇头,有几许无奈,有几许怜惜,仍然是摇头。

“为啥?为啥哩?”山娃急切地连连发问。

“请您告诉我,您经过风见过雨,您德高望重,您是我爷爷的爷爷。哪儿有您不知道的?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泪水打湿了山娃的声声央求。

大杏树捋着比月光还白还长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沉默不语。远处无边无际。

山娃追问。

大杏树沉默不语。

再追问。

仍沉默不语。

山娃嗓子哑了。

大杏树用树叶的手,摸了摸山娃的头,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快睡觉:“明天还得早点起床,给老师打水,迟到让别人抢了你的好事,你还怎么当红小兵?睡一觉太阳就出来了。”

山娃像鸟一样在树上睡着了,梦里一幕幕就放起了电影:

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锣鼓,接着是惊天动地的打倒声,山娃就看见爷爷站在一个和山娃差不多高的小木凳子上,胸前挂的木牌写着爷爷被打了叉的名字。

“一锅馒头,一锅手榴弹。放着馒头不吃,吃手榴弹,你不是自绝人民吗?”造反派气急败坏,狠狠踢了爷爷一脚。

爷爷从凳子上摔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自觉地站在山娃那么高的凳子上。爷爷本来就是高个子,站在凳子上就愈显得高了,山娃需仰头才能看清爷爷的脸 。

“我有四个闺女,就是当柴禾烧,我也不会把她们嫁给地痞二流子。”山娃听见爷爷在心里怒嚎。

山娃知道,造反派两个头头,看上了他的大姑二姑,死皮赖脸追到家里逼婚,爷爷都是这么回绝造反派的。所以,爷爷土改时定的“中农”,就这样无端改成“富农”,爷爷也就开始挨斗了。

爷爷在村里辈分高,走在大街上,总有人“叔叔大爷”地叫他,加上又识得几个字,偶尔还能说出“论语孟子”里的话。而今却让他天天站在一人高的凳子上,挨打受骂他不再乎,丢人现眼他受不了。因此,在挨过三次批斗后,爷爷一头扎进神仙院下面刚刚建成的古城水库里。

爷爷没有了,革命还得继续。到了晚上,依旧敲锣打鼓,依旧喊“打倒”,只不过黑娃爷爷站过的凳子上,现在换成了他小脚的奶奶。这双小脚一站就是七、八年。

山娃有时候也恨他的爷爷奶奶,就因为这个倒霉的“富农”,山娃才倍受歧视和打击,抬不起头,当不了毛主席的红小兵。

老师不是白眼狼,并没有忘记天天给他打水的山娃同学。学校要成立宣传队了,老师亲切地对山娃说“你也参加吧,表现好,还是有希望和机会的。”

于是,山娃积极加入了宣传队。每天晚上,到“地富反坏右”家念语录搞宣传,并要求这些资产阶级每天背诵一篇毛主席语录,第二天检查背诵得怎么样。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山娃随宣传队到奶奶家,就曾经让奶奶背诵过这一篇。

“我被消灭了,同学们胜利了。”奶奶深有体会地说。奶奶不仅能背诵,她还能把自己摆进去,学思践悟,进行自我批判。山娃心想:宣传队还真厉害,连这么大年纪没有文化的小脚老太太都能教育。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奶奶才不能变天,红色江山才不会变色,贫下中农才不致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黑娃打量了一下奶奶,看到她那弱不禁风惊慌失措的样子,恐怕没有“张罗变天”的气派和力量了。

忽就起了西北风,把一棵树摇得“噼里啪啦”山响。山娃一个激灵,醒了。尽管冰天雪地的,山娃不仅不觉得冷,反而热血沸腾冒出一身大汗,棉袄棉裤都湿透了。揉了揉惺忪两眼,山娃看见天上羊拉屎拉出来的小星星,正在稀稀拉拉曼妙着羊屁股般的诗情画意。

刚才是不是作梦了,都梦见了啥?山娃问大杏树,树却沧桑着面容不语。但是,山娃坚信大杏树啥都知道,弄不好那是大杏树在作梦哩,然后又托梦给了山娃。

那今天早上的事该不会是梦吧:

过年么,左邻右舍放了一街炮皮,两脚踩过去“吱吱呀呀”响。山娃从村东头往西走,先是听见“唰——唰——”的扫帚声,继而便于浓烈的烟尘中觅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近了果然是正拼尽全力一扫帚一扫帚埋头清洁岁月和灵魂的奶奶。

“奶奶。”山娃说。

“过年好。”山娃又说。

但是,谁也没有听见,不可能听见 。因为山娃根本就没有出声,他每一根汗毛都支楞着警惕。让人听见了,那还了得?奶奶是什么阶级,孙子也万不能划不清界线,红小兵都是有立场的,而且还必须十分坚定。

奶奶却用含情脉脉的节日目光,热烈地召唤山娃过来,山娃如被人施了定身术,两脚深陷土地不能自拔。奶奶竟猛地扔了扫帚,颤颤巍巍跑到山娃跟前,冷不防掏出一大把糖,急急忙忙径直往孙子手里塞。小小的山娃没料到奶奶还有这一手,他本能地突然一躲,不料就把奶奶的满怀热情,花花绿绿打乱了一地。山娃拔腿就跑出半条街,拐弯儿扒在石头墙角,回望奶奶正匍匐下瘦小的身体,捡她碎在地上的一颗心。山娃铁石了心肠,很为自己没有被奶奶的“糖衣炮弹”击倒而英雄。

“奶奶的糖不一定是甜的,也许里面包裹了黄莲。”山娃兴奋地对大杏树说。

“我还要把这件事,写成一篇思想汇报,交给我们老师。这样,我想我就可以划清界限,就可以成为红小兵了。”山娃又激动不已地说。

凛冽的西北风再起,大杏树高举两手虬枝老干向东方用力一扯,就于天际撕亮了黎明。

山娃随最后一缕夜色溜下大杏树,还和他这个知心朋友热烈拥抱一下,就一路小跑回到家。临街的两扇大门,早已严严实实关闭了,可以清晰看见门上散发着墨香刚贴不久的大红对联儿。

面对紧闭的大门, 山娃不慌不忙趴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熟门熟路,就从雨天门槛下面流水的阳沟,神游梦幻般钻了进去。

门外追来一两声悠长的鸡鸣。

定 亲

这是乡下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夜。山娃睡了,爹娘也睡了。姐姐却睡不着,她轻手轻脚起了床。

纤手悄悄一拉门,就打开一个童话世界:抬头夜空,心情一样蔚蓝,月亮圆圆地丰满着,星星像姑娘连衣裙上的碎花,好看却不刺眼;低头自然是白花花毛茸茸的满地月光,山娃的姐姐不忍迈步,害怕踩了一村人的梦境内心该如何饶恕?正这样想着,在山娃姐姐开门的瞬息,悠扬一曲蛙歌原生态唱进门来,立时安抚了山娃以及爹娘的鼾声三重组和。

就是在乡村这样美轮美奂的世界里,山娃的姐姐出落成爹娘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明珠,绽放成全村人一天不见就难以入眠的流动的风景。小山沟,穷是穷,漫山遍野生产美,说不定哪户柴门,倏然就飞出18岁的凤凰,让十里八村叹为观止。小伙子们更是燥热不安,夜晚不睡觉从村东走到村西,来来回回踢踏乡村维特的烦恼。

山娃的姐姐就这样翩飞在父老乡亲的岁月里,诗意男女老少的白天与夜晚。 山娃姐姐走出家门时,怀抱着一个且小且秀美的脸盆儿,里面凌乱而有序地放着一个女孩子花红柳绿的心思和换洗的内衣。她是要洗澡去哩。白天出了一身汗,尽管弟弟山娃总说:姐姐,你出汗咋不酸不臭呢,还挺好闻?而姐姐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山娃摇尾讨好,自己觉得黏糊糊的,浑身难受。洗澡是要洗澡,白天不敢去,白天是男人的天下。穿着衣服,好多人都想入非非,光天化日之下敞胸露腹,山娃姐姐胆儿小怕羞,碰上莽撞哥头一热血压升高,还不活生生把个女神当唐僧肉吃了。

村街毫无疑问地坑坑洼洼,极修长并时而拐个弯儿。平平仄仄的一条土路,今夜因了白花花毛茸茸的月光,山乡女神的两只玉足一路走,顿如幼时踩着娘肉肉的乳胸,稍不留神就会全身心陷入母爱里面。

远远的是山,船似的浮在月色里。街两边是一户户人家,一律熄了灯,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男鼾女鼾演绎各自的故事。

家里的小黄狗跟在身后,忠诚而坚定,影子一样不离不弃,轰都轰不走。因而,女神便有了胆量,一溜莲花碎步向村西的湖塘芬芳而去。

湖塘一北一南,水源在古城水库,夏季雨多水足,先灌满北面一湖,大水就漫过南北间的长堤,又灌满南面的一湖。两湖就是山乡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北面一只眼大一些如放大的篮球场,南面一只眼小一些若压缩版的篮球场。如果按照女神的双目生得精益求精一般大小,那小山村真就十全十美再也无可挑剔了。

可爱的山乡女神,在北湖东岸停住脚,把手里抱着的脸盆儿放下,跳上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头,双目四下里望了再望,很警惕也很周严,唯恐从哪个意想不到的疏漏里蹿出一个意外或危险。乡下女孩子心思比绣花的针线活都细腻,她甚至命令随从的小黄狗沿湖巡逻了一圈儿。

女神放心了。她往湖面随意一暼,便看到自己的一张脸正和水里的月亮比美。她笑了笑,月亮也笑了笑;她向月亮妩媚,月亮也向她妩媚;她对月亮说你真好看,月亮也对她说你真好看。女神轻手摘下蝴蝶结,一袭夜色迎面而来,让潜伏她胸前的青春结伴怒放。

丰满的月亮,苗条的杨柳。

她望着丰满的月亮,婀娜着杨柳腰小心翼翼下了水,湖光和月色深情款款地,亲吻她长长的腿,亲吻她细细的腰,亲吻她胖胖的胸。夜醉了,月亮醉了,她也羞答答地醉了。

“亲一下行不?”男孩儿说,脸憋得通红。

女孩儿摇头。

“就一下?”男孩儿又说,气喘吁吁,像刚跑过三千米。

“亲亲你的头发也行?”男孩求她。

女孩仍摇头。

“要不,亲亲你的手?”又跑起了三千米,男孩有一双大长腿。

“咱又不是外国人,亲啥手哩?”女孩捂着嘴笑。

“要不,我亲亲你的饭盒儿?”男孩腿长,脑子也转得飞快,他在迂回包抄。

“饭盒儿就是我的嘴。”女孩两眼如x光,早已识破马拉松运动员的阴谋诡计。

“那我亲亲你的书包吧?”“大长腿”很有耐力。

女孩把书包紧紧护在怀里,像牢牢护着青涩的梦。

男孩趁机一把抢过女孩脖子上的红围巾狼吞虎咽起来。

男孩如同尝了禁果,浑身是劲儿,激动得又要跑三千米。

谁想,女孩“嘤嘤”哭起来,一通花拳绣腿,穷追猛打“不要脸”的“三千米”。

山乡女神想到这些,心还在“嘭嘭”往外狂奔,让这一湖月水波涛汹涌。“三千米”是她的高中同学,上高二就写情诗追梦,365天一圈儿,跑八圈儿了,“大长腿”风雨兼程,逐梦永远在路上。女神不是教练,但她一双慧眼识得谁是真心英雄。

“顺着一条路往前跑,就把心做成金牌奖给你。”女孩对着湖里的月亮说,她知道“三千米”能听到,因为他肯定还没睡哩,也许正对着月亮写激动人心的情诗哩。

女神双手撩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泼,又是一泼,自己给自己过起了泼水节。月亮总在她眼前,她向前走,月亮也向前走,她走两步,月亮也走两步,她停下,月亮也停下。诱惑着她,招逗着她,月亮和她捉迷藏哩,神出鬼没的。女神乐不可支,陶醉其中,水就缠绵悱恻揉她的胸,一群小鱼跑三千米赶来吃她的奶,喂饱了一群,又跑来了一群,也不知湖塘里究竟藏着多少吃不饱的嘴。“难道我是庄稼地里高挑的玉米杆儿,一棒儿结了巧克力,一棒儿结了卡路里?吃了以后,都能跑马拉松,当运动员,拿金牌?”女神心里说,竟情不自禁地前仰后合,把面前大大的月亮,笑圆了又散,笑散了又圆。

也许就到了下半夜,人高兴的时候,总是常常忘记时间,女神也不是超人。她看见刚刚还花枝招展的芙蓉们,听不见蛙队大嗓门儿此起彼伏的高歌浅唱,遂悄然无声谢了妆,一朵枕着一朵和衣而眠,竟自芬芳山村的梦以及这满塘月色了。

女神从没有见过这么迷人的月亮,她从岸上取来自己的小脸盆儿,俯身向水下一用力,小脸盆儿波光潋滟,一个劲儿圆润女神和月亮水汪汪的和影。她捧着自己的一颗心,捧着满怀憧憬,一步一挪往岸边走,她要亲手送给爱写情诗的那个马拉松运动员。然后对他说:“这是我写的诗,一首长诗,从天上写到地上。三千米,三万米,你想它有多长,它就有多长。”

轻一脚重一脚,左摇右晃,女神如同踩了细细的钢丝绳跳芭蕾,更何况双手还恭恭敬敬捧着一个世界。

就快到岸边了,她看见随她来的小黄狗,正眠在温暖的石头上做梦。突然,女神左脚一滑,可能是踩着一块泥泞的石头,或是踩到了一只滑溜溜的河蚌,“哎哟——哎哟哟”,女神惊唱了一腔颤音长调,慢镜头似的一个趔趄,一个窈窕如诗的乡村夏夜,22岁袅娜的青春,向她最迷恋的人生,依依不舍地深情惜别,一个猛子扎入岁月和人心的痛处。不带走一片云彩,怀里只有一个精美的脸盆儿,女神双手抱得是那样紧,波汹浪急,谁也休想夺走。小脸盆儿水汪汪缱绻着女神和月亮恩恩爱爱的山乡传奇。

也许是听到了荷塘深处的一声惊雷,抑或是水溢塘堤冲上岸,总之,小黄狗疯了似的狂吠,一跃而出梦境,奋不顾身跳进塘中,劈波斩浪一路“”狗刨儿”,复深潜水下,约五六分钟,出水大吸一口气,再深入再深入,虽经不屈不挠,终因势单力薄,以致精疲力竭,英雄小黄狗才救得一款熟悉且陌生的胸罩。小黄狗急流勇退,又是劈波斩浪一路“”狗刨”上岸,衔着电闪雷鸣,吠醒了一街睡眼朦胧的灯光。

一望见气喘吁吁的小黄狗,特别是它嘴里刁着的不祥之兆,山娃脑里便燃了一个炸药包“轰隆——轰隆——轰轰隆隆”,把木在院子里的爹娘炸倒在地上。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山娃挺身而出,他拉起父母,紧追着小黄狗,一路星火赶到村西的湖塘。

爹和山娃像鱼一样,都是湖塘泡大的,只扎了三个猛子,就噼里啪啦把月亮女神抢救上来了。爹提着女神的两只脚,女神倒立似的头朝下,她的肚子鼓鼓溜溜的,脸憋得青紫,爹心急火燎地想让自己掌上的明珠把肚子里的湖水赶快吐出来。

“哇——”

“哇哇——”

“哇哇哇……”

女神是不是把整个湖塘喝进肚子里了,这么就吐个无休无止呢?山娃却看得真切:姐姐平日粉白的面孔愈加青紫起来。

乡亲们闻迅也纷纷赶来了,最先冲上来的自然是赤脚医生郝春丽,她让山娃爹把闺女仰放在平坦如床的大石头上,郝大夫急速俯身嘴对嘴做着人工呼吸。忙活了一碗饭的功夫,郝大夫一脸严肃站起身,连泪带汗地摇了摇头。泪和汗雨点儿般四下里飞,就出其不意在人群中溅起撕心裂肺的嚎啕。毫无疑问是山娃的娘,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这个坠入梦魇的母亲,把月光笼着的山村哭得披头散发。心软的月亮,扯一块儿白云掩住脸,不忍卒读山乡湖塘刚刚发生的这一幕。

山娃毕竟是山娃,他没有让突如其来的悲伤吓破了胆,吓丢了魂儿,他看见有村中男性贼眉鼠眼的目光,在姐姐虽死犹生的胖奶上观光游览。山娃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背心,让爹给赤身露体只剩下红裤头儿的美人鱼姐姐穿上。

山娃和姐姐朝夕相处十几年,他知道姐姐脸皮儿比纸都薄,姐姐若是发现这么多人看到自己没穿衣服,还不羞臊得再一个猛子扎进荷塘月色里去。

翌日一早,小村来了三个人,为首的竟是给山乡女神写了8年情诗的马拉松运动员,身边一男一女两位年长些的就是运动员的父母了。三人各骑了自行车,刚走到村口,有眼尖的立马认出了小伙子的两条大长腿。一家三口便热情地和村人搭话儿,从村人躲躲闪闪的话语里,就听到了头天晚上湖塘的惊心动魄。老少三人瞬时呆了,以为走错了地方,干张着大嘴怎么也说不出话,腿还是自己的腿,却再骑不动自行车了。小伙子的自行车,干脆一个跟头 摔倒在路边,自己也抱着肚子瘫作一团。

村人还分明看见:一家三口的车把上以及后坐上,琳琅满目载满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原来“大长腿”今天一大早跑来是要和他的女神订婚的。“大长腿”三口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山娃一家和村人们无论如何是搞不清楚了。

据说,有人曾神神秘秘告诉山娃:你那位准姐夫,过了几十年,也没有结婚,还爱恋着你姐姐哩。到了有月亮的晚上,他总是痴呆呆望着满塘月色,没头没脑唱到天亮:

你总不小心把倩影靠在月亮上面,万倾月光舞动着你优美的梦幻,我闻着芬芳跋涉着无限远,只为看清你的容颜。

又说:歌声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哑了嗓子嚎唱。极似西部歌手沧桑的刀郎,又如一匹来自北方孤独的狼,经常报一两声长啸。听着让人心里乱七八糟禁不住想哭,就再也不忍看唱歌人那一张泪花花电闪雷鸣的表情了。

同 学

戴了一顶半新不旧草帽的常河,忽忽啦啦大步蹿出玉米地和山娃刚见面时,两人都是怔怔地一愣,然后才搂脖子拥抱,满眼的大棒棵子前仰后合,一浪笑过一浪,成了欢乐的海洋一望无际,径自蔚蓝到了20年又20年以前。

两家门对门住着,山娃与常河从光屁股到开裆裤,再至开裆裤装上拉锁,小家伙儿撒两股尿一块和泥,挎两书包同去上学,几十年不管国际国内风云如何变幻,二人同学加兄弟的情谊历久弥坚从未翻过脸打过架。

说得精确点儿,应该是46年前,山娃和常河同在一个教室上初二,出双入对,形影不离,那友谊就像牛仔裤前边的拉锁牢不可破贼结实。

常河告诉山娃,他俩原来的黄柏寺中学,因为太小了,教学水平又上不去,20几年前,就让临近大些的靳家堡中学一口吃了。教室办公室操场夷为平地,大拖拉机来回耕了耕 ,就成了眼前这一大片玉米地,如今是我常河的责任田。

“看到成群结队的玉米,我总想起一排排一队队的同学,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当年的操场上,我早早晚晚在地里锄草施肥,就好像在跑百米跨栏翻双杠,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常河激动不已地说。

山娃心里想:常河果然好口才,还像从前上学时一说话,嘴上宛若飞流直下,滔滔不绝,对得起“常河”这个气吞万里的大名了。

上初二那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自然也是难忘的一年。

先说村里有一个戴狗皮帽子的解放军,肯定是“老四野”的,跟着大名鼎鼎的林彪,摧枯拉朽从东北一路打进了山海关,到了热河省承德一带转战时,因为智勇双全,就当了董存瑞那个连的指导员。英雄连每打一次冲锋,就离家更近一步,站在山头上,指导员都能望见老家的炊烟了。指导员戴了狗皮帽子,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指导员,是个二十多岁两年没回家的农村小伙子。指导员想爹想娘想兄弟姐妹,更想成婚三天就依依惜别的新媳妇,美丽的新娘子不惧炮火连天常常跑到战场上在梦里和指导员前仆后继出生入死。部队打下新安堡、怀来,路过延庆的时候,指导员没有随大军南下,他攥着耍弄好几年了那把心爱的手枪,又在怀里揣了两颗手榴弹,趁一个阴雨天披满天夜色,钻过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地,就钻进亲切又陌生的家门以及新娘子热火朝天的被窝儿。

有人替指导员惋惜,说他若不贪妻恋家,继续革命不掉队,宜将剩勇打过长江去,这么也弄个团长旅长干干。也有人夸指导员高人远虑见好就收是上策,不仅成全自己也幸福了全家。打仗可是你死我活玩儿命的事,炮弹枪子儿不长眼旦夕之间光荣成了革命烈士那是老天爷也说不准的。

村里人知道指导员枪林弹雨的不容易,况且还指挥董存瑞炸了隆化国民党的碉堡,因而在父老乡亲心中像董存瑞一样让人感动并神话着。至于指导员是如何离开英雄的人民解放军跑回家来的也就没人探究了。

就这样平平安安友好相处了大约18年,村里一帮精壮汉子丢弃了农活,挥舞棍棒和自制的刀枪,深挖一小撮总梦想变天的“地富反坏右”,风光一时的指导员就成了贪生怕死的逃兵,被眼睛红彤彤怒不可遏的“造反派”给揪出来了。

“把手枪交出来!把手榴弹交出来!把私通台湾的电台交出来,把蒋介石给你的手令交出来!”为首者大喝三声又加一声,并左右开弓赏了指导员四记耳光外加一枚掏心拳。

指导员流过血受过伤,三拳两脚的他不在乎,“手枪手榴弹电台蒋介石的手令”这四样,让“四野”老指导员心惊肉跳。前两样早扔古城水库了,后两样根本就没有。指导员心里明白:有没有都不能承认,承认了一样儿,不仅自己没命了,全家都得遭殃家破人亡。

“没有,我怎么交?”指导员显得老实又诚恳。

批批斗斗,打打杀杀,招招式式都用过了,也就陷入老一套,双方都沉不住气了,着急上火:造反派想不克顽敌哪有脸收兵?指导员暗忖如何早日逃离无涯苦海?

指导员半夜睡不着觉,就偷偷爬起来在院子里反反复复磨他从部队带回来的那把二尺多长的军刀,然后眯缝两眼用手试着寒光凛凛的锋刃。

这天太阳已到了西山头还差一人高就要落到明天去了。指导员挎着一筐新割的草,在村里村外大模大样地走着,那把磨得飞快二尺多长的军刀就埋伏在一筐碧草青青的阴谋里。

“四野”老指导员现在已经变成了杀人犯,他一家一户寻找批他斗他掴他耳光逼他交手枪手榴弹电台蒋介石手令的“造反派”以及他们的亲属。杀人犯训练有素,毕竟在“”四野”当过指导员,见了平日凶神恶煞拷打他辱骂他的“造反派”,杀人犯抽出二尺多长的军刀,轻轻一捅就是是一条人命,他不慌不忙大大小小连捅了15人,太阳才落了半个人那么高。

这时候,挎着筐的杀人犯远远就瞄准了我的同学常河还有常河的哥哥常江。常家兄弟俩的父亲常大海,也是揪斗指导员的急先锋,刚刚已经吃了杀人犯一刀。杀人犯冷笑一声:大海没了,小江小河两条后患就更不必要活着了,斩草还须除根。

小江比小河大两岁,杀人犯自然先向哥哥下手,小江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常河,刚醒过神儿,兔子一样赶紧逃命,杀人犯挎着筐在后边追,快追上兔子一样的常河时,杀人犯抽刀便捅,他本想捅兔崽子的后心,可是杀人犯也许跑累了,当然兔崽子上蹿下跳的也很机敏,军刀便落在常河不要命的屁股上。常河带着伤,拖着湿淋淋血裤子,继续兔子似的飞奔,两只鞋早跑丟了。常河听见身边全是呼呼的风,把他的袄袖后袄襟吹起来,杀人犯伸出爪子去抓,好几次查点抓住了,常河急中生智干脆脱下汗褂赤了上身疾驰。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常河精疲力竭快要瘫倒时,村西的湖塘出现在眼前。小英雄常河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只在水面留下一缕殷红。气急败坏的杀人犯,捡起岸边的大小石头,投掷几十米外波涛里时隐时现的“浪里白条”,已经是枉费心机了。

日头跌落西山时,血腥的气息和血淋淋的噩耗已迅速弥漫了山村,全村男女老少被集体激怒了。人人赤红着两眼,蹿动怒不可遏的火苗,他们紧攥镰刀斧子铁锹锄头等打土豪斗地主时的传统武器,就像古城水库激流溃坝似的涌出家门冲向街道,寻着血雨腥风一路追杀十恶不赦的杀人凶犯。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闻迅跑来增援,连附近的陆海空三军也荷枪实弹冲上缉凶追逃的战场。

老奸巨猾的杀人犯见势不妙,一头钻进夜色掩护的庄稼地小树林,跑上了北山向神仙院逃窜。直到后半夜,陷入成千上万军民重重包围的杀人犯,才鬼哭狼嚎一个后滚翻跳下万丈悬崖。当人们黎明时搜寻到血肉模糊的一摊烂泥时,死鬼已剩了半口气,群情激愤的村民千夫所指用石头形成的弹雨,倾泻心头的雷霆之怒。

家家冒黑烟,户户放悲声。小山村沉浸在巨大哀痛之中。血的事实教育了人民。蛇伏的“阶级敌人”恶狠狠地每时每刻都在伺机出洞,各种“还乡团”贼心不死杀回马枪杀人放火颠覆红色政权,革命群众千万不能睡大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谁不听毛主席的话麻痹大意,闷头一觉醒来很可能就丢了脑壳儿。腐化变质的“四野”指导员不就是比“毒蛇胆”还毒的一条毒蛇吗?

为了教育群众,睡觉只闭一只眼,提高警惕绷紧弦儿,严防资本主义猖狂复辟阶级敌人明枪暗箭反扑,公社书记就想到了山娃他们村,想到了“由英雄变成杀人犯”的指导员制造的惊天血案。这可是活生生的教材,让谁充当教授来讲这血淋淋的一课呢?

足智多谋的公社书记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就有了人选。公社书记先骑车来到山娃和常河念书的中学,叫上崔校长,两位领导在路上买了三瓶罐头二斤白糖,就急急忙忙进了常河家。

“大嫂子,我和崔校长来看看你,看看常河。”公社书记拉着常河娘的手说,崔校长则把他的学生常河抱在怀里。

常河娘头一回见到书记和校长,激动复感动,平常能说会道的嘴现在干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将自己哭成了泪人。

“大嫂子,化悲痛为力量哩。”书记就把欲让常河到公社作报告的宏伟设想对常河娘儿俩儿说了。

“一个小孩子,他哪儿干得了这个?”常河娘终于能说话了,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她知道:作报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让儿子常河跑到主席台上冒充公社领导,天天给常河吃豹子胆就八达岭大曲恐怕他也没魄力撑起这么大的抬举和场面呀。

“还是找别人吧。一想起这件事,我就难受。”常河嘟嘟囔囔说,一脸泪水和央求。常河屁股上挨了一刀,伤虽然已经好了,但是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走出来。加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案中,常河又失去了亲爱的父亲和哥哥,他也万分悲痛。

“你是红卫兵,很机智,也很勇敢,应该揩干身上的血迹,继续战斗。”崔校长语重心长,亲切地鼓励自己的学生。崔校长知道:杀人犯捅了16个人,无一幸免,只有常河逃出了魔掌。

“我还是觉得我不行。”常河仍然在打退堂鼓。

“好孩子,不要怕。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光明,越要增强我们的勇气。反革命杀害了我们16位亲人,其中就有你爹有你哥哥,为了亲人们的鲜血不白流,咱们必须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和凶残的敌人英勇斗争。”公社书记拉着常河的手,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就这样再也无可辩驳地确定了。

形势严峻而紧迫,第三天就在公社院子里,举行了上万人参加的首场报告会。常河还真给公社书记和崔校长张脸,他虽然悲愤欲绝,声泪俱下,但是挺胸扬头,气吞万里如虎,小家伙不停地挥动两只小拳头,打倒一切反动派砸碎万恶旧世界的万丈豪情,台上台下干柴遇烈火被点燃了,群情激愤,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沸腾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巨大的成功,让公社书记激动不已,他冲上台一把抱起常河,在小家伙儿的红脸蛋儿上亲了两口。

报告会在不同场合就又连续搞了五六场,场场轰动。崔校长很有政治觉悟,他特准了常河无限期的长假,同时派山娃和林涛给常河同学当秘书做好一切服务保障工作 。

“常河不仅是咱学校的常河,更是咱公社的常河。”崔校长自豪而严肃地对全校师生说。

“我们就是你的勤务兵,给你提包打饭搓澡洗裤衩,同时也跟随你风光风光。”山娃和林涛大笑。

“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他们唱着对常河说。

“谁稀罕这个?你俩想干我和你们换换?”常河毫不领情,反问自己的两个同学。

“公社书记、崔校长给你多大的脸?”山娃、林涛又说。

“他们是为了自己的脸,哪儿在乎我的脸。”常河若有所思地说。

公社的报告会搞到第18场的时候,惊动到县里就来了一大帮领导。常河讲过一场又一场也长了不少学问,哪里声音该低沉放慢,哪里声音该高昂加速,哪里该痛哭流涕,哪里该挺身奋起,常河越来越恰到好处收放自如而日臻职业化了。

听了报告会,县革委会的书记指着公社书记的鼻子训道:“你心里就装着小小一个公社,全县全市全中国全世界全人类呢?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无产阶级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小肚鸡肠鼠目寸光,什么共产党员?”常河的报告会就不由分说地被拿到了县里。让常河奇怪的是,公社书记挨了县领导一顿骂,不但不生气反而拉住县领导连说“谢谢”,并拍着自己的便便大肚皮自责“不是宰相,肚子撑不了船”。

县城东门外有个大体育场,能站3万多人,县里组织的第一场报告会就是在这个体育场。只是按照县领导的指示精神,常河的报告稿还要让县里分管宣传的同志和文坛高人加加工润润色。稿子很快就改好了,常河一看:果然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比如:原来常河屁股挨了一刀后跳湖逃脱那一段,就被加工润色成了常河屁股挨了一刀后,不仅没逃跑反而回身挥舞镰刀,与歹徒英勇无畏地搏斗,奋力去救哥哥,等等。常河脸红了,急赤白脸地争辩说“这样不真实”,文坛高人指点迷津说“这才叫真实,这是艺术真实,更高级的真实。”

常河才疏学浅,哪听过如此高论,不由不暗自感叹:公社书记已是不得了,县领导更加伟大,一级比一级高深莫测。

“让你咋说你就咋说,反正杀人的指导员见阎王了,他还能从西天跑回来和你较真儿再找一回死?”山娃和林涛好心劝慰可爱的常河同学。

每天两场,常河拿着县里改过的稿子,在体育场又一连作了18场,就轰动到了市里。市里一位戴金丝眼镜的高官率了一行12人的各路要员,也来到隆庆体育场,名曰:观摩学习。

县里公社还有常河学校的所有领导全部忙碌起来,定要更上一层楼,用一场史无前例的报告会让市领导开开眼见识见识小县干部群众的革命热情和革命干劲儿。

临阵不乱的常河同学拼出了吃奶的力气,超常发挥水平,特别是奉了县领导和文坛高人的两项紧急指令,出其不意,立时产生了预想不到的超凡功效。

一是常河讲到在与凶犯奋勇肉搏时,他脑海里突然想起伟大领袖的教导,顿时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二是在报告结尾时,常河学习小小红军战士潘冬子的模样,他竟手舞足蹈放声高唱起来: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前赴后继跟党走!

常河这两个大招儿一放,如同在好几万人的大体育场投掷了两捆儿炸药包,直轰得人群前仰后合山呼海啸,市里那位为首的大领导先就找不到眼镜了,两手一边猛烈鼓掌一边猛烈擦拭满眼夺眶热泪。遂盛邀常河随观摩团过八达岭出居庸关浩浩荡荡开进紫禁城。

“市里有10万人的体育场。革命尚未成功,同学仍须努力。”“金丝眼镜”像孙中山先生那般深情地对常河说。

常河同学不负众望,再一次给县里公社和学校赢得激赏和无尚荣光。常河不到市里报告18场那简直就是耍大牌给脸不要脸了。俺爹俺娘是党的人,常河就是党的孩子,常河不听党的他还能听谁的?

作报告不仅费嗓子,连说带唱再加上咬牙跺脚挥拳头,常河腰酸背痛精疲力竭。在县招待所,山娃、林涛陪常河吃过晚饭,草草遛了一圈儿,就回房间,给今非昔比的常河同学狠狠地搓了一顿热水澡,服侍小英雄常河安祥地进入温柔乡尽情荣华富贵可劲儿幸福去了。

山娃和林涛随常河跑前跑后,也激动也腿疼,却终于没遭受常河那般苦累,他俩睡不着,就欣赏起从万人注目的主席台回到生活里来的赤条条的常河同学。他俩几乎同时看到了常河右屁股上的那个神奇的刀伤。

“真好看。”山娃说。

“像一朵花。”林涛说。

“像一张嘴。”山娃嘿嘿笑。

“会说话的嘴。”林涛也嘿嘿笑。

林涛好美术,见山画山见水画水,有两把刷子,他就从书包里掏出彩笔,立马红口白牙将不成体统的一个伤疤美化成了一张能说会唱的嘴巴。画毕,又在旁边工工整整欧体出两个字:“名嘴”。一切妥当后,二人捂着一脸坏笑脱衣上床,尔后弄出满屋鼾声抑扬顿挫。

睡到夜半,常河冲进厕所撒尿,两眼惺忪就瞅见右臀在反光镜里冲自己龇牙咧嘴地憨笑。他先是一愣,继尔破门而出拳击山娃、林涛这两个白天同他吃三顿人饭夜晚却不拉人屎的王八蛋。

“你***的嘴长屁股上了?老子站主席台上天天给好几万人作报告,难道说的都是屁话?甭说市里县里公社领导,就是崔校长知道了,你俩就是小反革命!污辱我就是污辱革命!什么玩意儿?成天跟着我混吃混喝,还这么操蛋!”山娃、林涛鲤鱼打挺跃出梦乡,吃了常河一通拳并一通骂,惊出满身冷汗脑袋瓜也清醒了,连呼“长官饶命!”然后,三人抱头搂腰满地翻跟头打滚儿,高兴了一夜。

天快亮时,常河又严肃了面孔,一本正经地对两个同学说:“既然林涛会画,何不辛苦在我胸脯和小腹上画几笔。但不是嘴,是刀疤。”

常河告诉两个同学,市里戴金丝眼镜的大领导,表扬常河的同时,也给他提出了改进的意见。

“金丝眼镜”对常河说:“你和凶犯面对面搏斗,他的刀怎么捅到你屁股了呢?应该是前面受伤。不然,自相矛盾,有心细的听众听出来起疑了,就适得其反了。”

“屁股都长后面,还能搬家和脸换地方?”常河想说,但没敢说,他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

“总之,不是屁股受伤,应该是胸脯或者是小腹。这样才真实。这叫逻辑真实。”“金丝眼镜”眼睛近视,心里可是明察秋毫,早看出了常河的心思,就循循善诱教导说。

大官就是大官,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一句顶一万句。 听了常河的一番转述,山娃和林涛对“金丝眼镜”简直“六体投地”了。“金丝眼镜”可不是随便戴的,玻璃片一圈儿一圈儿全是人神眩晕的大学问大智慧。

坐着说何如起来行,一打纲领也比不上一个行动。林涛重操画笔,将常河的前胸和小腹当成了画板,上下腾挪左右开弓,涂涂抹抹勾勾画画,很快就在常河脖子以下肚脐眼以上的这块平面描绘出6个似嘴非嘴的刀疤。

林涛端详着这幅旷世奇珍的“人体彩画”,先就自我陶醉了。常河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自己和两个同学再细细品赏,生动活泼,妙趣横生,要多奇妙有多奇妙。像风像云又像雨,画的比唱的都***漂亮都***感人都***现代派。我操。

“我咋生生变成东方维纳斯小帅哥儿了?”常河激动得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赤橙黄绿青蓝紫,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下好了,领导不是让你更勇敢更英雄更好汉吗?领导需要你哪儿吃刀子,你就把哪儿撩起来给他看。反正浑身是伤雄赳赳。”山娃对常河同学说。

“这叫:怒向刀丛不眨眼,遍体鳞伤冲向前。比潘冬子还人小胆大,还更爷们儿。”林涛对常河同学说。

“伤口不像伤口,像嘴。我看着像遍体鳞嘴。你***真孙子。”常河追打林涛。

“是遍体鳞伤,绝对遍体鳞伤。你再细看看。”山娃过来劝架。林涛、山娃陪常河回穿衣镜前重新审视,确凿无疑了“一身伤”而不是“一身嘴”后 ,常河才又开怀大笑起来,不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后来,山娃、林涛陪常河翻山越岭远赴市里刚报告了9场,就意犹未尽不无遗憾地回到了学校。因为形势瞬息发生了变化,全国都不在举办这种万人报告会了。

常河觉得自己好像孙猴子在九天云上热闹折腾了一番,突然又一个跟头回到了人间凡尘,只是班级已从初二升到了初三。山娃、林涛不离不弃地和常河同班同学,往事如烟再也不能陪小英雄满世界风光逍遥了。不知不觉中三人的雄性荷尔蒙让下巴悄然生育出稀稀拉拉的老鼠须。

“啥时候再伺候你搓个热水澡?”林涛说。

“我们原想着一直把你搓上天安门城楼哩,跟一广场的革命群众招招手。”山娃真诚地说。

“小心老子还你两张遍体鳞嘴。”常河手里举着铅笔刀,豹眼圆睁冲林涛和山娃怒吼一声。

值得庆贺的是:崔校长提拔到公社当了管文教的副书记,原来的公社书记也提拔到县里当了宣传部长。只是常河没有飞黄腾达让全县听过他报告的男女老少扼腕捶胸遗憾叹息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山娃回老家休假看望老同学常河,就放电影似地想起了这么多峥嵘岁月如烟往事。

常河从长势最旺的一块儿地里,噼里啪啦撇了一筐散发着青春芬芳的玉米棒子,非让山娃带回家煮了吃新鲜。山娃远远一望,果然是从当年全校师生拉屎撒尿的方位撇下来的大个玉米棒子。一个中学的底肥后劲儿还真足。

“不用化肥?”山娃问。

“啥肥都不用。全校早早晚晚十几年厚厚的有机肥,足够旺盛几辈子了。你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也许能颗颗粒粒吃出你当年背着手撒尿的豪横霸气。”常河笑着说。

“屁股还疼不疼?”山娃也笑,又问。

“平常没事儿,下雨天还***小嘴似的咬我。”常河遂不由自主在屁股后面胡乱抓了两把 。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亦如两棵志同道合的老玉米根须相连心手紧握,夕晖泼洒大写意暖暖笼着一头白发泪视一头白发。山娃、常河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忽又张牙舞爪大笑,任这笑声信马由缰,漫山遍野撒欢儿打滚儿。

休假快结束了,山娃知道舅舅惦记着老家黄柏寺,就又陪他回了一趟。还是在村北头的山坡上坐了坐。

舅舅说:原来,这儿的山泉水可冲了,全村人都吃这眼泉。现在,还不够一个人吃的。抬眼就看见,舅舅手里提了一个塑料桶,山娃连忙帮他接了一大塑料桶。山娃捎带手洗了把脸,顺便喝了两口这大山深处渗出来的爱,凉凉的,甜甜的,像冰镇饮料。

舅舅又说:你看那棵大柏树,有好几百岁了,原来多茂盛,前几年遭了雷击,虽然还站在那儿,却老态龙钟,没精打采的。

山娃说:小时候,三个人才能抱拢它,不知现在三个人能不能抱住?

山娃和舅舅、表弟三个人手拉手,脸贴着大柏树,终于把故乡抱在怀里。树在长,人也在长哩。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山娃抬头一望,海陀山就在眼前。他知道:如果抓住那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儿,像当年小白龙率领抗日的老十团那样一路蜿蜒蛇行,一个时辰就可以抵达玉皇顶,沏一壶热茶,坐在神仙院的石凳子上,让丝丝山风掠过肺腑,尽情陶醉家乡特贡的清凉,那该真真就做了人间神仙了。

让青春相伴引领你我,越是风雨越是心手紧握。永恒的心,与幻梦交错,谁指引柔情相伴烈火,我相信心中的阳光,永不会陷落。

作者远山简介

远山,本名刘利华。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理事。曾在北京市延庆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后任延庆县(区)委宣传部副部长、中国纪检监察报社编委、中国纪检监察杂志社副社长、中央国家机关纪工委副书记。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诗刊》《中华诗词》《当代》《十月》《散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西文学》《当代诗歌》等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出版《黑月亮 白月亮》《天朗气清》《山一程 水一程》等文学作品集5种,300余万字。

有30余篇(首)小说、散文和诗歌获《人民日报》《小说选刊》“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第十届亚洲微电影艺术节优秀作品”和江西省、安徽省、浙江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等文学奖。被称为“跨世纪的抒情诗人”,作品被称为“一代人的心灵吟唱”。

近年,他为大型晚会和电影、电视剧等创作了30余首主题歌歌词,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各省市区广播电视台播放,广为传唱,深受听众的喜爱。

(责任编辑:麦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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